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

仙楂

前日,與友人散步八里及淡水河岸,沿途又吃又喝,飽足的她一直嚷著太飽,唯獨我的記性太好,想起她曾經提及愛吃糖葫蘆一事,見了攤位便擅作主張買了一串,三十元四顆,被紅糖水包裹著酸甜。

「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蘆。」遞給她之後我說。「大學倒也愛吃這個味道,只是太窮,都選擇買糖蕃茄。」

糖蕃茄約五顆一串,十元起跳不超過二十,大學時期,常常是與朋友打完和氣麻將之餘,到新莊夜市解嘴饞的零嘴。
也許,我只是不想再碰觸到糖葫蘆裡渾圓仙楂的味道。

那年秋天,脊椎受術後的我學了開車,第二次考試後拿到了汽車手排駕照,幾次往返台北與朋友聚會並且熟悉駕駛,之後,南下苗栗是另一個經常性的路線,為了照顧在醫院的外婆。

我不會說客家話,聽力也差勁,每到醫院,在病床的外婆看見了我,總是大費周章起身坐得挺直,然後用她僅有的國語會話跟我說明今天醫生巡房的狀況,強調醫生說她已經慢慢恢復健康,一個星期左右出院回苗栗大湖沒有問題。

談到出院以及描述這個季節山上要種什麼又什麼植物開花,外婆的手像是蝴蝶展翅般擺動比劃著,我知道,這個季節的馬拉邦山的楓葉紅了,聽母親說,那是外婆最喜歡的風景。

聽著,然而不諳客語的我多半時間也只能聽著;聽著而笑了,像是回到被外婆牽著在田梗散步一樣,當時的我,一樣也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,不是嗎?

當外婆的字彙用盡,發言人轉換,接下來我就會述說一些家裡的近況,用國語,道盡許多喜怒哀樂,我說著,外婆多半安靜聆聽,每當我無話可說的時候,就會有種無法呼吸的壓迫感。

無形中我竟然用著自己最熟悉的語言,無知地傷害一個至愛的人,何其殘忍。

外婆化解無言以對的方式很簡單,她拿起床邊透明的塑膠袋,遞在我的面前示意要解開,袋子裡面裝著顆顆肥碩的仙楂,酸甜的味道直撲而入鼻。

我總是細嚼慢嚥,緩慢地將果肉咬得細爛才吞下去,不為什麼,只是讓共渡的時光在牙齒咬合的過程中逐漸消逝,祖孫之間什麼分秒存在了尷尬,我只能讓那股仙楂的酸甜味去阻擋心頭哀鳴壯大到想反胃的感覺。

覆蓋童年時光是多彩的客家花布、湯圓、麻糬,還有濃郁的草莓香,也包括外婆去苗栗三灣獅頭山拜拜回程時必買的仙楂。在鄉下渡過幾許寒暑的我,年齡增長,回到外婆家過夜的天數就成反比,牽起外婆的次數,也像是拿香點燃鞭炮的機會,越來越少。

只是,那些曾經再自然不過的互動,長大之後,似乎因為腦袋背誦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知識而遺忘,甚至溝通的語言,都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朝外擴張,電子辭典的翻譯功能永遠是八國聯軍就使人滿足,於是忽略自省,去學習外婆的語調裡那股純樸與優雅,以及懷念。

此刻,我稍微跟身邊的她提到這件往事,語畢,彎腰側身咬了口她手上的糖葫蘆,吸吮著果肉汁液,開懷地笑著。

或許能說出來這份愧疚,對外婆的情感也能漸漸釋放,兩個月後的客語認證,希望陪伴媽媽一起順利通過考試,那模糊卻強烈的昔日畫面,也能在擦拭後更清晰明澈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